第一節課——請吃長生果
  林語堂在東吳大學法學院兼英文課的時候,開學第一天,上課鍾打了好一會兒他還沒有來,學生引頸翹首,望眼欲穿。林先生終於來了,而且夾了一個皮包。皮包裡的東西裝得鼓鼓的,快把皮包撐破了。學生們滿以為林先生帶了一包有關講課的資料,興許他是為找資料而弄得遲到了。誰知道,他登上講台後,不慌不忙地打開皮包,只見裡面竟是滿滿一包帶殼的花生。
  他將花生分送給學生享用,課堂變成了茶館。但學生們並不敢真的吃,只是望著他,不知他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。
  林先生開始講課,操一口簡潔流暢的英語,開宗明義,大講其吃花生之道。他說:「吃花生必吃帶殼的,一切味道與風趣,全在剝殼。剝殼愈有勁,花生米愈有味道。」說到這裡,他將話鋒一轉,說道:「花生米又叫長生果。諸君第一天上課,請吃我的長生果。祝諸君長生不老!以後我上課不點名,願諸君吃了長生果,更有長 性子,不要逃學,則幸甚幸甚,三生有幸。」
  學生們哄堂大笑。
  林語堂微笑著招呼學生:「請吃!請吃!」
  教室裡響起了剝花生殼的聲音。
  林語堂宣佈下課,夾起皮包飄然而去。
  林語堂痛恨上課點名,但他的學生卻從不缺課,不像其他課,老師點名後,居然還有人乘機溜課。他上課時,教室裡總是擠得滿滿的,座無虛席,甚至連別班別校的學生,也往往會趕來旁聽。一則因為他的名氣響,他編了《開明英文讀本》和《開明英文文法》等,儼然是一位英語教學的權威專家。再則他的課講得確實有水平,德國萊比錫大學畢業的語言學博士算是貨真價實的。
  學生來不來,悉聽尊便;上課講什麼,怎樣講,則悉聽林語堂之便了。他從不要求學生死記硬背,上課用的課本也不固定,大多是從報章雜誌上選來的,謂之《新聞文選》,生動有趣,實用易懂。他也不逐句講解,而是挑幾個似同而異的單詞比較。比如他舉中文的「笑」為例,引出英文的「大笑」、「微笑」、「假笑」、「癡笑」、「苦笑」等以作比較。學生觸類旁通,受益無窮,大感興趣。
  他的腦子裡似乎也沒有多少師道尊嚴,不像有的先生擺出一副儼然神聖的架勢,裝腔拿調 ,他則笑顏常開,笑語連篇。他是一個閒不住的人,從不正襟危坐,他說太累,他受不了。他滔滔不絕、口若懸河地講著。在講台上踱來踱去,有時就靠在講台前講。講著講著,一屁股就坐到了講台上;有時也坐在椅子上講,講得興濃,得意忘 形,情不自禁,居然會像家居那樣,將兩隻穿著皮鞋的腳蹺到講台上。學生們先是大愣,後來也就習慣了。
  考試絕活——「相面打分」
  林語堂還有一種絕活,就是「相面打分」。他的英文課從不舉行任何形式的考試。每當學期結束前,要評定學生的成績了,他便坐在講台上,拿一本學生名冊,輪流唱名,唱到的學生依次站起,他則像一個相面先生一樣,略為朝站起的學生一相,就定下分數。難得有幾位他吃不準,心中沒十分把握,便 請他們到講台前,略為談上幾句,他便測知端詳,然後定分。他說:「倘使我只在大學講堂演講,一班56個學生,多半見面而不知名,少半連面都認不得,到了學期終叫我出10個考題給他們考,而憑這10個考題,定他們及格不及格,打死我我也不肯。」於是他反其道而行之。他的記性特好,一個班的學生,幾節課下來,他便能直呼其名了。他在課堂上總是隨時指認學生起立回答問題,未及學期結束,每位學生的學力和程度,他已有了一個清晰的輪廓和印象了,這就是他敢於「相面打分」的秘訣。據他的學生們回憶,林語堂「相面」打下的分數,其公正程度,遠超過一般以筆試命題計分的方法,同學們心中無不服帖。
  天生口才——把講台變舞台
  林語堂從小便有了登上講台的願望。很小的時候有人問他長大之後要入哪一種行業,他的回答是:一、做一個英文教員;二、做一個物理教員;三、開一個「辯論商店」。所謂開一個「辯論商店」是漳州當地的一種說法,而不是指一個真正的行業。通常說你開一個商店,參加論戰的一邊,向對方挑戰,像稱一件白東西為黑,或稱一件黑東西為白,這樣向人挑戰,同人辯論。林語堂從小便以辯才著稱,兄弟姊妹們都稱他為「論爭顧客」,退避三舍。
  林語堂的口才在讀大學的時候終於發展成熟。在上海聖約翰大學讀二年級的時候,他領導了一支講演隊參加比賽,擊敗了不少對手而獲銀杯。他登台領獎,令全校轟動。那一次他一人獨得了三種獎章,還有講演隊的銀杯。
   大學畢業以後,他便赴清華擔任了一個地位並不高的英文教員。教了三年,獲得一份赴美半官費獎學金。1923年回國,又在北京大學、廈門大學等校教書近四年,此後,他便沒有在大學擔任專席。東吳大學等處,也不過是兼兼課,打打擦邊球而已。算起來,林語堂活躍在大學的講台上,總共不過七八年時間。然而,林語堂並未從講台上退出,相反,講台是他熱 戀的戰場,陶醉的舞台,講演貫穿了他的一生,也記下了關於「幽默大師」的無數的笑話。
  在巴西的一個集會上演講,他說了一個轟動世界的玩笑話。他說:「世界大同的理想生活,就是住在英國的鄉村,屋子裡安裝有美國的水電煤氣管子,有個中國廚子,有個日本太太……」
  林語堂是一位傑出的演講家,也是一位傑出的美食家。他自詡為「伊壁鳩魯派的信徒」,極喜饕餮而食。他雖然喜愛演講,但碰到飯後被人拉去作臨時演講,則是深惡痛絕。有一次他真的遇到了這種事,飯是吃了,盛情邀講話,推無可推,只得作一次無可奈何的臨時演講。他說,諸位,我講一個小笑話,助助消化——
  古羅馬時代,皇帝常指派手下將活人投到鬥獸場中給野獸吃掉,他就在撕吃活人的撕心裂肺的喊叫中和淋漓的鮮血中觀賞。有一天,皇帝命令將一個人關進鬥獸場,讓一頭獅子去吃。這人見了獅子,並不害怕。他走近獅子,在它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,只見那獅子掉頭就走,不去吃他了。
  皇帝見了,十分奇怪。他想,大約是這頭獅子肚中不饑,胃口不好,見了活人都懶得吃。於是,他命令放出一隻餓虎來。餓虎兩眼放著凶光撲過來,那人依然不怕。他又走到老虎近旁,向它耳語一番。那只餓虎竟也灰溜溜地逃走了。
  皇帝目睹一切,覺得難以置信,他想,這個人到底有什麼法術令獅子餓虎不吃他呢?他將那人召來盤問:「你究竟向那獅子、老虎說了些什麼話,使它們掉頭而去呢?」
  那人不慌不忙地說:「其實很簡單,我只是提醒它們,吃掉我當然很容易,可是吃了以後你得開口說話,演講一番。」
  「敗走麥城」——留下半截子「台詞」
  林語堂平生演講無數次,總是伴隨著喝彩聲、鼓掌聲,可是,有一次演講卻被人「轟」下台去。這也許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,卻並不是因為他演講的失敗。
  世界筆會第36屆年會在法國蒙敦舉行。輪到林語堂發言,他向主席要求講15分鐘,但主席生硬地拒絕了,說別人發言都是5分鐘,不可破例。林語堂也較真說,5分鐘我不講。這可急壞了同去的馬星野,馬去找大會主席商量懇請,主席終於答應10分鐘;馬又去找大會秘書長,秘書長答應說先安排10分鐘,如果林語堂講滿10分鐘尚未結束發言,則仍可講下去。林語堂接受了這個安排。
  林語堂登台後,全場鴉雀無聲,他講得也很投入。不知不覺,已滿10分鐘,主席說時間已到,請林結束發言。林語堂真正發怒了,他憤而不講,逕直走下台,與會者正聽得入神,對主席的粗暴處置極不滿,於是一致熱烈鼓掌,希望林語堂講下去。主席也顯得很尷尬,只得默認了與會者的歡迎。但林語堂卻說什麼也不肯再講下去了。於是,永遠地留下了這次半截子的精彩演講。
  在美設「壇」——致力於傳播東方文化
  林語堂曾經應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邀請,講授「中國文化」課程。他在課堂上對美國的青年學生大談中國文化的好處,好像無論是衣食住行還是人生哲學都是中國的好。這些學生既覺得耳目一新,又覺得不以為然。有一位女學生見林語堂滔滔不絕地讚美中國,實在忍不住了,她舉手發言,問:「林博士,您好像是說,什麼東西都是你們中國的最好,難道我們美國沒有一樣東西比得上中國嗎?」
  林語堂略一沉吟,樂呵呵地回答說:「有的,你們美國的抽水馬桶要比中國的好。」
  這機智的回答引得哄堂大笑,引得大家都去看那位發問的女學生。她料不到林博士會出此妙語,直窘得滿臉緋紅。
  林語堂致力於向西方世界介紹古老的東方文化,在西方人面前塑造了一個東方哲人的形象。在西方人心目中,林語堂是一位才華橫溢、舉止乖張、又具有幾分神秘色彩的東方聖賢哲人;他肯定有著一把大鬍子,有著一顆碩大無比的智慧的腦袋。林語堂曾說過,他不願去西方人中間演講,生怕破壞了他們的想像。但他還是去演講了,結果是他的演講更增強了西方人的好奇,使他們傾倒。
  1936年在美國紐約舉辦了第一屆全美書展,這個書展是由《紐約時報》和「全國書籍出版者協會」共同主辦的。主辦者安排了一個作家演講的項目,他也在被請之列。當時,他的《吾國吾民》等書正高居暢銷書榜首,他的名字正風靡美國讀書界。美國讀者正欲一睹他的風采。
  輪到他演講的時候,他不慌不忙地走上講台,以風趣幽默、機智俏皮的口吻縱談了他的東方人的人生觀和他的寫作經驗。那天,他一反他在歐美大眾場合著西裝的習慣,打扮得像在國內一樣 ,穿著一身藍緞長袍,風度瀟灑,慧氣四溢。雖然不像美國讀者預先期望的那樣留一把大鬍子、長一顆大腦袋,也足以表現出東方民族自然逍遙、無拘無束的精神。熱心的聽眾被他嫻熟的英語、雄辯的口才以及俏皮的演講所折服,不斷報以熱烈的掌聲。大家聽得正入神,他卻賣了一個關子,收住語氣說:「中國哲人的作風是:有話就說,說完就走。」
  說完,他拾起了他的煙斗,揮了揮他的長袖,飄然而去。
  聽眾們被他的這個舉動弄得瞠目結舌,久久反應不過來。好些先生太太女士小姐們早就擬好了腹稿,準備待他演講結束後舉手發問,這也是西方人一般的禮數和規矩。可他這個東方人,簡直有點莫名其妙,就這樣,招呼也不打一個,講著講著,人就不見影兒了。
  你能說這不是一次十分成功的演講麼?
 

Title :講台上的幽默大師
Author :郭濟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