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敏從省城隻身回到沂蒙老家時才18歲，那年父母因一夜之間成了「反革命」而含冤離開了人世。
1974年5月，張敏與村民王玉成結婚。
一年以後，丈夫另有新歡，攜新婦棄傢俬奔到東北，半年後死於車禍。
負心的丈夫死了，留給張敏一個連飯都吃不飽的窮家和一個年邁的婆母，5個從5歲到17歲的弟弟妹妹。
一
張敏把5個弟妹全部送進學校，為了生活，為了讓5個弟妹讀書，張敏從此開始了整整20年生命的勞作與透支。
盛夏烈日下，張敏在密不透風的莊稼地裡勞作，汗水干了又濕，濕了又干，鹽花在僅有的兩件襯衫後背上泛出一片白色。為積攢弟妹們的學費和婆婆常年吃藥的錢，嚴寒的冬天，身單衣薄的張敏上山砍柴去賣，唯一的一塊方圍巾也給小姑改縫成書包，山坡上肆虐的北風不時把她和背上七八十斤重的柴禾一同吹倒。
一次，婆婆想吃香蕉，張敏停了地裡的活，跑出40里地才買到。婆婆去世後，料理後事又給張敏留下筆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債務。緊接著又鬧災荒，為了不讓弟妹們挨餓，張敏步行200多里路，到臨沂典賣了自己祖傳的一隻手鐲，換回兩袋糧食，這兩袋糧食，沒有一粒進了張敏的嘴，她總謊稱自己不餓，儘管當時因為飢餓造成的胃病已把她折磨得瘦成了一把乾柴。
未成年的五兄妹，全部的命運一下子交在了一個叫嫂子的人身上。這個20多歲的嫂子，不僅把他們撫養成人，並且改變了他們一生的命運。
每天督促檢查他們的作業，是張敏多年沿襲下來的習慣。張敏對他們疼愛而不縱容，嚴格卻不苛刻。哪個當天的作業做不完，不會讓他睡覺。
有一次，四弟王玉林功課剛做了一半，就爬到床上睡著了。張敏做完家務回來，發現了正蒙頭大睡的玉林。張敏連喊幾聲，把玉林喊醒了，可他還賴在床上，佯裝熟睡沒聽見。張敏生氣地操起一把笤帚，掀起被子，朝著他的屁股就是一笤帚疙瘩。「嫂子!以後我再也不敢了!」玉林疼得直叫，連聲求饒。這是張敏第一次動手打他。
準備考大學的二弟王玉東化學基礎差，為了輔導他，離校多年的張敏又捧起課本當起了學生。一節一節地看，一章一章地啃，自己搞懂後又為他分析講解。
三九天，滴水成冰。張敏一家的草屋裡卻溫暖如春。弟妹們燈下學習，張敏旁邊陪讀，做著針線。
酷熱煩悶的夏夜，張敏手持大蒲扇，給他們驅蟲送風。一晚下來，兩臂酸痛，不能動彈。
鄰居家的煙囪每天只冒兩次煙，而張敏家的卻冒四次。每到晚上八九點鐘，張敏又生火做飯，給他們加營養補身子。用張敏的話說就是：「餓著肚子，咋有心思做功課!」
三弟王玉河在學校練習騎自行車，剎車失靈，摔斷了一條腿。張敏聽說後，撒腿就向醫院跑。30多里路，她只用了一個多小時。在醫院裡，張敏硬是頭不碰枕，飲食不進地守了王玉河兩天兩夜，直到醫生告訴她：「腿保住了。」
在玉河住院的10天裡，每天，餵了早飯，準備好午飯，張敏又匆匆往家趕，處理完當天的家務，下午再跑回醫院照顧玉河。累得張敏「人比黃花瘦」，憔悴的神情令玉河唏噓不已。張敏看著流淚的三弟，遞給他手絹，笑著說：「傻兄弟，你記著，人在世，沒有過不去的坎。」這話足以讓玉河銘記一生。玉河發誓，一定要考上大學，掙好多好多的錢，回報嫂子的養育之恩。
張敏的心中裝著的始終是5個弟妹，卻從不把自己的事放在心上。嬸子、大娘、叔叔、大爺，連4個小叔都在開導她：「你還是找個人一起過吧。」可每次張敏總是搖頭。甚至，一個喪妻不久、對張敏極有好感的中學教師親自登門求婚，也遭到她婉言拒絕。
她自有自己的理：「萬一這人上門後與5個弟妹相處不好，別彆扭扭，吵吵鬧鬧，豈不是影響他們的前途?果真那樣，還不如不改嫁。」
二
張敏為小叔小姑付出的心血終於有了回報。
1979年8月，王玉東以全縣最高分的優異成績考進了哈爾濱工業大學，成為建國以來於河村第一個大學生。張敏高興得把錄取通知書看了又看，親了又親，好像考上大學的不是玉東，而是自己。
興奮過後又是憂愁。看著衣衫襤褸的二弟，張敏犯難了：總不能讓二弟這打扮去上大學吧?常言說，「在家千日好，出門一日難」，獨在他鄉，沒錢咋行。可眼下正值青黃不接，到哪兒去弄錢?張敏一狠心，賣掉了那頭正長肉的豬崽。
玉東離家這天，張敏背著行李，帶著其他4個弟妹，沿著彎彎的山道，把玉東送了好遠。一路上，張敏絮絮叨叨地囑咐個不停：「大學生了，學會照顧自己，晚上睡覺要蓋好被子，注意不要受涼；好好唸書，別顧慮家，家中有我呢；多寫信，缺錢缺物早招呼……」
熟悉的身影漸漸遠了，最後消逝在瑰麗的朝霞裡，可嫂子仍然站在路邊遠遠地目送著，面向山外，久久地一動不動。
玉東的一冷一熱無不牽絆著張敏的心。哈爾濱的冬天，奇寒無比。秋天剛過，張敏就給他寄來了自己親手縫製的羊皮襖。
一封封帶著故鄉泥土芬芳的書信也不時地飛向學校，嫂子的千叮嚀萬囑咐滲透著殷殷母情。
精神上超常的堅強最終還是掩飾不住肌體上的嚴重病痛。隨著艱辛歲月的流逝，當年饑荒留下的胃病，不時變本加厲地折磨著張敏。一天中午，小姑玉鳳放下書包竟然沒有看到嫂子，這是以往所沒有的。無論多忙，每天上午11：30，嫂子總會準時回來給他們做午飯的。可今天?聰明的玉鳳似乎意識到了什麼，她撒腿就往村外跑去。田畦上，嫂子一動不動地蜷臥著，不知已昏迷多久了。
4個正長身體的小叔小姑等著要飯吃，還要供應一個大學生和4個中學生，她必須拚命種地掙錢。一個長年身體欠佳的弱女子，竟然成年累月地耕種著十多畝責任田，村裡的人都說張敏的日子不是在過，而是在熬。
1982年3月17日。這一天，張敏銘記不忘。午飯時，兩名從省城趕來的青年幹部帶來了張敏苦苦期盼了9年的喜訊：父母的冤案平反了!一張「戶口遷移證明」和一張「待業青年就業通知」毫無疑問將會把張敏帶向一個舒適幸福的天地：美麗的城市，舒心的工作，富裕的生活……然而，相依為命多年的5個弟妹，又將是一番怎樣的生活呢?毫無疑問，他們將會被迫離開學校，臉朝黃土背朝天地度過一生。怎麼辦?張敏犯難了。這個對於別人來說再容易不過的問題，卻困擾了她整整一夜。
短短幾個小時，張敏老了10歲。
第二天天剛濛濛亮，張敏就走進公社。從省城來的人在公社等著她的答覆。
小叔小姑起床後，不見嫂子的蹤影，傻眼了：嫂子走了，再也不會回來了!兄妹們絕望地抱頭痛哭起來。
然而，令他們感到意外的是，中午時分，嫂子又回來了。嫂子是帶著5張分別寫有他們兄妹名字的存折回來的。嫂子把補發父母的一萬元工資全部存在了他們的名下，那是嫂子為他們上大學準備的費用。
「弟弟、妹妹，別擔心，嫂子不會離開你們，不會，永遠不會……」兩張表格成了碎片。
「嫂子……」兄妹們哭成了淚人。從此，把嫂子喊成了「娘」。
三
1984年8月，二弟玉東再創佳績，他又以優異成績考取了母校的研究生，成了家鄉學歷最高的人。
3天後，喜訊再度傳來，三弟玉河被武漢大學錄取。玉河手拿通知書跪在嫂子面前，淚流滿面。
1986年，四弟玉林考入南開大學法學系。
1989年，五弟玉亭考入東北工業學院。
1994年，小姑玉鳳考入山東工業大學。
至此，張敏把背信棄義的丈夫留下的5個弟弟妹妹，無一遺漏，全部送進大學。
四
1995年春節，是張敏一生中過得最幸福的一個節日，也是最後一個節日。
臘月二十剛過，小叔們就都拖家帶口陸陸續續地回來了。看到弟媳婦們一個比一個漂亮一個比一個善良，喜得嫂子拉著她們的手問寒問暖，關懷備至。小叔們都有了一個幸福的歸宿，張敏如釋重負：「我的責任終於盡到了!」
嫂子知道城裡人愛乾淨，睡前有洗腳擦澡的習慣，於是，她提前好幾天就拆洗了被褥，還專程跑到鎮上買回來一個鋁制的大澡盆。每晚睡前，還親自到廚房給弟媳婦們燒洗澡水，把水溫調得不冷不熱後，再送到她們的床前，一如慈愛的老母，而張敏自己卻沒有孩子。
臘月二十四是嫂子的40歲生日，這天晚上，全家人圍坐桌前給嫂子過了一個幸福而溫馨的生日。
春節過後不久，張敏的胃病發作，5月底，轉入臨沂地區中心醫院。臨沂，20年前，張敏來典賣手鐲的地方。
6月21日，病情急劇惡化，等5兄妹趕到醫院時，張敏已昏迷了3天。
玉東把一隻金手鐲戴到嫂子骨瘦如柴的手腕上，他永生忘不掉嫂子用手鐲換回的那兩袋糧食……
張敏沒有再睜開眼睛看一下她傾注了半生心血養成人的5個弟妹。
6月26日，張敏平平靜靜地去世。
棺木前，死者的親人長跪不起。
長跪在面前的是把嫂子喊做「娘」的5個小叔小姑……
Title :嫂子，你是上天派來的媽媽
Author :華永波 段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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